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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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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身後的瓊娘快步跑來,又掏出衣袖裏的巾帕子替他擦拭額間的汗漬時,崔傳寶面對妹妹嬌憨的模樣再也繃不住臉了。

論起來,在他心裏崔萍兒才更像是他的親妹子。雖然萍兒的性子刁鉆,吃穿樣樣都要爭搶家裏最好的,可是再怎麽吵鬧,十五年疼愛妹妹的感情,豈是說換人就能換人?

不過叫人心涼的是,如此朝夕相處,吵吵鬧鬧一同長大的妹妹萍兒,聽聞了自己的身世後,毫不猶豫地登上華車入了高門深戶,沒有半點眷戀之意。爹娘傷感之餘,他心裏也不好受。加之這換回來的妹子瓊娘整日哭天抹淚,嫌棄著崔家的貧寒,少年郎心裏更憋著邪火,只覺得這半路送回來的到底跟自家人不是一路,怎麽看都親近不起來。

但是現在,瓊娘收斂了前幾日的怨毒冷漠,粉面含笑地望著自己,眉眼間依稀有幾分娘親劉氏年輕時的模樣……崔傳寶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位千金小姐的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再前行時,他的步子不由得放慢了幾分。

等兄妹二人一同進了院門時,劉氏正在竈上蒸制桂花糕。在蒸騰的水汽間看見瓊娘回來了,劉氏連忙喊道:“剛蒸出的糕,先與瓊娘吃,傳寶,你把水缸灌滿了也來吃。”

瓊娘聽了娘親在喚,便端來了木盆。劉氏煎熬了數日,也摸索出了剛剛返家嬌貴女兒的習慣,許是官府裏的小姐們都是這規矩,食飯前要用溫水凈手個半晌,水涼半分也不行!

她連忙取了瓢,從大鐵鍋裏舀了兩瓢熱水,又順手抓了一把蒸糕用剩下的幹桂花一並撒入木盆裏,略帶討好地說道:“你先前嫌棄鐵鍋裏的水有腌臜味兒,可大清早的,實在來不及再用小陶鍋燒,娘用桂花瓣掩了味道,你且將就著洗一洗可好?”

瓊娘被劉氏小心翼翼的模樣催生得眼角微微發熱。自己先前到底是刁蠻成了什麽樣子,才能讓這個素來潑辣幹練的婦人對自己這般小心翼翼?

可笑她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這般苛責要求,可是前世的自己,卻處處謹小慎微地伺候著自己那嚴苛得不近人情的婆婆盧氏……還有那養母堯氏。對親生母親劉氏卻從未盡過一天的孝道。

可惜自己這般小心地侍奉,也沒有落得婆婆盧氏和養母堯氏半點憐惜。最後竟然問都不問自己,便倆家商議著擡了崔萍兒入門為平妻。

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悲。

“娘,以後不用撒花瓣,本就是蒸糕用的水,自帶著桂花的香甜,再說糯米蒸粉的熟水最養人,我這幾日的手都白皙了不少,這水是打來給爹爹和哥哥凈手的,你撒了花瓣,他們若嫌棄太香怎麽辦?”

劉氏聽了瓊娘溫溫軟軟的話不由得一怔,待看到她沖著自己甜笑的模樣,不由得也笑開了眉間的皺紋:“你不早說,若知道是給他們用的,哪裏用撒花瓣,只一把沙子下去也磋磨不細他們的粗手!”

剛剛劈好了幹柴的崔忠看到瓊娘纖細的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只粗苯的大木盆朝自己走來,連忙伸手去接放在了一旁的晾糕用的木桌上。

瓊娘從肩頭抽下巾帕子,待崔忠洗了手後遞過去給爹爹擦手,本想將水倒了再新打一盆讓哥哥傳寶洗。可是想到昨日劉氏喝罵崔傳寶多用了一盆熱水實在敗家,便明白對於普通人家,柴草和熱水都是當節省之物。

於是,她便忍了下來,等父親和哥哥都凈手後,準備也用那盆水將就一下。

劉氏看見了連忙道:“娘給你另外打水。”說著,倒水另外打了一盆,又撒了些花瓣進去。

女兒的那雙手,細白纖弱的叫人看了就心生憐愛,當得好好保養著,幸而家裏有體壯的父親和兄長,粗重的活由他們男人擔著,只這女兒要慢慢將養,一點點適應小戶的生活,不然那麽嬌弱的體格,再如前些日子病了,可叫人痛煞心腸了。

不過等到吃飯時,卻只有傳寶和瓊娘在吃,崔家夫婦顧不得食早飯就外出擺攤賣早點去了。

傳寶吃的是桂花糕切下的邊角餘料。崔家的桂花糕是帶餡的——可是邊角切下的糕是沒有餡的。

瓊娘的碗裏卻是劉氏特意留下的方方正正一大塊。夾帶的餡料咬一口,祖傳的蜜料入口香甜,唇齒留香。

瓊娘小口咬了一下,看了看哥哥碗裏的,便轉身入了竈房,取刀將自己的糕一切為二,將大的那一塊分給了哥哥。

傳寶不要,只說自己平日總吃,已經吃膩了,要瓊娘全吃了。不過瓊娘知道他在撒謊。蒸糕的佐料都是有本錢的,崔氏夫婦精打細算,他夫妻倆連邊角餘料都舍不得吃呢!

兄妹謙讓一番後,那糕到底是被瓊娘硬塞入了傳寶的口中。傳寶的腮幫子鼓鼓的,沖著笑開的瓊娘直瞪眼。

到底是年紀小,本來隔閡的小兄妹在謙讓推搡間竟親密了不少。

食完飯,傳寶讓瓊娘歇著,他將倆人的碗筷洗刷幹凈,轉身便看見瓊娘站在木凳上,在衣箱裏翻找些什麽。

原來瓊娘當日從柳府出來時,身上穿的是綾羅綢裙,頭上的發釵不多,卻個個是京城名鋪的精工細作。回到崔家後,這些華麗的行頭成了往昔最後的念想,她每天都要裝扮在身上。

可是這幾日,瓊娘重生覺醒後,便將它們全換了下來,讓劉氏收到了衣箱裏,倒是入鄉隨俗穿起了崔萍兒沒有帶走的衣裙。

這些衣服其實並不見補丁,雖然衣服漿洗得發舊了,可是針腳細密,領口也被那愛美的崔萍兒繡上了花樣,穿在身上也甚是合體。

瓊娘這幾日聽爹娘思念崔萍兒時,嘆息閑聊,夫妻倆都納悶那崔萍兒去柳府時,穿得的那件襦裙,是從哪裏拾掇出來的百納服,補丁摞著補丁,穿得那般寒酸,直叫堯氏直言諷刺崔氏夫妻倆刻薄女兒家。

也許是因為這般緣故,瓊娘回到了崔家後,柳家又送了不少的衣物過來,算是周全了堯氏與瓊娘最後的母女之情。

不過送衣物過來時,當時的瓊娘沖著送衣物的婆子哭喊著要回去見堯氏,哭得厲害,叫婆子差點脫不開身。自那以後,再不見柳家人送來衣物。

瓊娘當時遲遲不見柳家派人來接她,一堵氣,將送來的幾包衣物都扔到了竈堂裏,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

當然,這都是過後瓊娘聽劉氏提及的。又怕她心裏憋了悶氣,只軟語哄著自己,說是等過年時給她買好看的衣裳,絕不比柳家送來的差。

瓊娘聽了自己曾經做的敗家事情,當真氣悶了一會,倒不是心疼那些個衣物,只氣十五歲的自己如此的不懂事!若是能打包送到當鋪裏典當了,豈不是可以貼補家用?

當初她操持尚家中饋,有柳家給的嫁妝做底氣,現在回到崔家,卻是萬事開頭難,自然要精打細算。

崔家如今雖然清貧,但還不算落魄,只是每頓飯都不見精細糧食,偶爾切了半斤豬肉,都揀選厚厚肥膘的,只拿回家煉了葷油後,取炸得酥脆的油梭子炒了青蒜,給瓊娘下飯吃。

瓊娘看著傳寶望著自己的碗咽唾沫的樣子,便知這菜在崔家算是奢物。但是瓊娘那嬌慣的味蕾在吃了幾頓素後,生平第一次饞肉饞得不行。

就算度過生死劫難再世為人,隱隱有看破紅塵之意,午夜夢回腸鳴肚饑也是忍不住吮起了手指頭。

瓊娘覺得當務之急,便是要讓崔家賺些買肉的錢。當然以後也要積攢些家底,不然等到爹爹崔忠再次病重時,崔家便又要遭逢上一世的種種苦難了。

這麽想著,她揀選了一根鎏金盤扣的發釵,轉身問崔傳寶:“哥哥,你可知附近有當鋪嗎?”

傳寶本以為妹妹故態覆萌,想要拿出美衣華服打扮一番,沒想到她竟提出要去當鋪。

當下一楞,瓊娘見他不應,便站在木凳上道:“我想買些物件,不好管娘要錢,把這釵當了,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傳寶看著她粉雕玉砌的嬌小模樣,明明是個小女娃子,卻是拿了哄孩子的口氣跟自己說話,當下又氣又好笑,伸手穩住她晃來晃去的身子,扶著胳膊叫她從木凳上下來道:“要買什麽?我還攢些銅錢,買來給你,那釵你留著。”

說著真從自己的床上翻了個半舊的小布袋出來,從裏面倒出了五枚銅板。

瓊娘上一世在柳家雖然也有個哥哥,但是柳將琚年少便醉心於武術俠風,結交了一批江湖朋友,終日不見影蹤,後來更是投身軍中,與瓊娘的感情不算親厚。

如今崔傳寶雖總是跟自己冷著臉,倒很有當哥哥的架勢,這般慷慨解囊,傾盡所有,不由得叫瓊娘心頭一熱。

上一世身在豪門,可是呆得久了心頭都是冷的,沒有半點的人味。

再多的華衣美食,也不如現在排布在床邊的五枚銅錢來得有誠意。

她抿了抿嘴,點頭道:“這錢我先用著,將來定然加倍還給哥哥。”

傳寶再次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只說用就用了,哪裏要她來還?然後便帶著她一起出了門。

原以為她是要買些簪花糖豆一類的小物,沒想到她徑自去了街角的書畫店。店主剛剛卸了門板,就迎來了一個粉嫩的小娘,開口就問店裏可有極細的蟹爪筆。

那蟹爪筆本是做工筆畫之用,在諸如侍女發絲一類極細小處著墨。不過這小娘雖美,看著一身青布衣衫,也不像是會學畫的風雅人家裏的孩子,問明了是她要用後,當下打趣道:“這筆太細,你拿不住,莫不是買錯了?”

瓊娘淡淡瞟了他一眼,補了一句道:“濰縣的蟹爪筆是上品,但是價格有些金貴,店主家拿茂縣的三笠筆便可。”說著從兜裏摸出了四枚銅板。

這一開口,可不是稚嫩粗淺小娘能說得出口的了,店主不由得一楞,乖乖,行家啊!那濰縣的蟹爪筆以落筆細膩著稱,要五兩銀子一支,非名家雅士是不會買的。就算這小娘買得起,他一個小縣的書畫店裏也不會沽賣這等金貴貨物啊!

當下倒是減了幾分輕視之心,也沒有跟這小娘討價還價,依了四枚銅錢賣給了她一支三笠蟹爪筆。

瓊娘躊躇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店家可否一枚銅錢賣給她一小塊紅曲。

店家看她緊咬嘴唇,俏臉飛霞的模樣,我見猶憐,那紅曲大都是趕上祭節,普通人家買來點制炊餅饅頭上的花紋,不值幾個錢,當下用黃草紙裹了一小塊,白送給了瓊娘。

傳寶本以為妹妹嘴饞要買零嘴,沒想到她只買了個沒有幾根毛的細筆,當下心疼起自己辛苦積攢的私房錢來,只覺得這從世家豪門裏出來的妹子花錢太隨便,凈買些無用之物。

但是他本就跟瓊娘不算太熟撚,銅錢既然給出去了,總不好開口責備,只好悶悶地走在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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